老屋说老其实也不老,是一栋新修没几年的楼房,刚修起时屋场方圆、敞亮,屋前用水泥打了平整地面,一眼望前,坎下的鱼塘和远处的亩亩良田尽收眼底,鸡仔们在左傍的竹林里刨食,几只喜鹊在屋后盘旋几圈回到在屋旁楠树上筑起的巨大的窝中,塘里的鱼不时的制造一点声响,跃起几高又重重的拍在水面上……乡亲们来做客,见证了这份惬意后,都会夸老太太好福气。这个老太太是我的奶奶,也是房子的所有者。这个时候,她的脸上会被乡亲们的妙语掬起了一朵朵花来。
奶奶生自富农家庭,祖辈勤俭持家攒下不少家业,在那场浩劫中失却了很多,后一生飘零,不知疲倦的运用自己的双手劳动着。到老了,眼见着乡里乡亲的都建了楼房,奶奶也非常渴望能在这块刨了大半辈子的土地上拥有自己的楼房。
为了圆她这一心愿,父亲还有叔叔伯伯们忙里忙外,奶奶届时已近八十,添砖加瓦的重活是做不了了,却也闲不下来,寻到了碎木、破砖就连不迭的拾到一边,生怕这房子少了自己的建设就立不起来了。房子建好了,奶奶和叔叔婶婶住了进去,老人心愿得了,可以颐养天年,不曾想,没住上几年,命运却跟老人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:婶婶和叔叔在一年间相继因病过世,原本热闹的新房内充满了寂寞,这种寂寞比年岁在老人脸上风化出的沟壑更加深刻,碾压着老人佝偻的身躯。
去年腊月间,叔叔过世之后,父亲和我担心奶奶一个人孤单寂寞,想将奶奶接到我们家里去住,叔叔和婶婶的女儿,我的小妹也是赞同的,她不愿意在老屋里常住,一年间失去两位至亲,不愿意在家让悲伤包围,况且白天还要工作,也不能守在老屋里。这样,老屋里就没有人陪着奶奶了,谁也不会放心她独居。
八十四岁的奶奶眼含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泪,同意我们的决定,只是提出过完年再走,她想多陪陪自己的幺儿,免得他找不到回家的路……我们都依老人决定,在老屋里过年。为叔叔做了新年后,奶奶却又变卦了:我不在这里了,这里的狗和猫怎么办,塘里的鱼怎么办,地里的菜怎么办?我们耐心的劝说道:狗和猫托人养,鱼都打了卖钱,地里的菜不要了,有买的。奶奶沉默许久,依然舍不得这老屋:清明节后再搬走吧。
正月里,每家每户都洋溢着团聚的欢乐,老屋里也放了鞭炮,张灯结彩,亲戚们也都来热闹过,可是热闹后,只剩下安静。我看着奶奶枯瘦的面庞,还有显得清冷的老屋新房,就觉得压抑。过完年,我,父母,还有小妹,都开始工作,奶奶也过上了独守空房的日子,小妹上班的地方虽然隔得比较近,回来一趟却也不容易,只能周末回来陪她一起住。父亲给奶奶买了一个手机,吩咐我时不时的给奶奶打个电话。一次,给她通了电话,问她今天干嘛了?她说,她种了一天的树,那些苗子她快种完了,言语中透漏出一股自豪,而我在电话这头,选择了沉默。
有一次小妹来县里办事,和我说,最近奶奶老说家里有人在喊他,听声音像叔叔,又像婶婶,起身一看,墙角里总会有个蜷缩着的人在那里,像个小孩儿,不知道像谁……我没当回事,就说是奶奶可能太想念他们了吧。没想到父亲听说了,却非常焦急,遇见着周末,马上约我一起回去看奶奶。
待我们一家人回了老屋里。刚进门,看见老屋里的廉伯、纯哥还有屋岗上的张叔,正在吃饭,因为某些事情,争的热火朝天,奶奶在一旁给他们添菜斟酒,神态安详,还带着一丝满意。同来的父亲看见他们,也散起烟来,坐下来与他们一道闲扯。
“今天我们几个帮幺奶奶搬了一个床到小屋里,那里原来的方子移了,足够宽敞,只是还没的门,目前还睡不得”
“唉,这个东西你们信不信?”
“我信,当年我奶奶走了之后,屋里的门也经常在晃,过了很久,家里人都在家里才好……”
开始,我完全摸不着头脑,细听之下,便觉得后背有些许发凉。
奶奶已经迫不及待地叫人把床搬了出去,准备在小房子里生活。小房子是楼房旁边立的一座平房,做柴房用的,连门都没有按,父亲一看,心里的不快马上显现在脸上。奶奶见着父亲的样子,连忙解释起来,像做错事的孩子,用胸前沾满油污的围裙不停的擦着手说,这段时间每天晚上她睡的屋外面都有声音响,她有点怕,还有叔叔的声音,喊她妈妈。夜里听到这些,她就睡不着。一旁的纯哥、张叔马上应和起来说,这种事情很常见,亲人之间都会舍不得,会有这样的情况,要是换做他,他也怕……
送走了廉伯、纯哥他们,已经是到晚上了。我们一家老小围坐在火堆旁,父亲有些激动,跟奶奶说,你怕就跟我回去住,不跟我去也不能睡到小屋里。父亲见着我也有点发虚,也对我劝导,肯定是奶奶年纪大了,气血不活,而且又是长时间一个人住,没有人陪着说话,产生出来的幻觉。奶奶坐在火堆旁边,不说话,嘴里一直嘟囔着,跟你去了屋里怎么搞哦,我的猫儿狗儿怎么搞哦……
突然打起了雷,原来已是惊蛰。
奶奶坐在火堆旁,蜷缩成一团,连绵不断的雷声在她脸上已激不起一丝涟漪,浑浊的眼睛盯着跳动的火光,仿佛在宣誓她的坚定:她想住在这里,陪着这里的猫和狗,这里的土地,可能还有叔叔婶婶吧。
第二天一大早,父亲问奶奶,昨天晚上还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响,奶奶笑着说,没有,昨天也不怕,睡得很香。父亲紧锁的眉稍展了一下,马上又收得更紧了。吃完早饭,小妹去了市里办事,父亲和我都有事,不能久留,马上就要走。奶奶主动说,过完清明,就跟父亲到县城里住。发动,奶奶养的黄狗狂吠起来,像是要和发动机的声响争个高低,奶奶摁着阿黄的头,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说:这狗也老了,喂了快有十年了……